3月24日,廣州中山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的收費窗口前排隊交錢的人群。 圖/CFP
公立醫院的財務制度普遍落后,意味著各項醫療服務的真實成本很難獲取,其虧損表象背后隱匿著一條不為人知的利益鏈條
如果你問朱忠遠,現在什么行業最有利可圖,他一定會告訴你,投資醫療吧。
作為管理著120億元基金的景林資本董事總經理,朱忠遠還準備加大對醫療行業的投資,他估計醫院的利潤率達到30%并不困難。朱還不是膽子最大的,另外一名投資了三甲醫院的一家國企總裁估計,部分三甲醫院的毛利率能達到50%。
許多公立醫院的院長卻在一直喊窮。
對于資本界的樂觀精神,北京某三甲醫院院長張平感到頗為尷尬,每年,他所在的醫院要從政府拿到5000多萬的財政撥款,才能維持收支平衡。當他聽到醫院的毛利潤最高能有50%時,他激動得連連擺手,“不,公立醫院的利潤率沒這么高”。他的例證是,在美國醫院的凈利潤率也不過3%~6%,“在全世界,醫院都不是好生意”。
張平坦承,醫院有一些科室確實容易賺錢。但是綜合類公立醫院同時也要運營不賺錢的科室,整體來看,綜合類公立醫院不可能賺大錢。朱忠遠和上述國企總裁,則用行動證明了他們沒有在說謊。景林資本管理著總額高達120億元的基金,醫療投資是該基金的四大投資板塊之一,目前仍在追加投資;而另一位國企老總則斥資10億元,投資了昆明市一家市屬三甲醫院,預計到2013年將投入運營。
看起來,醫院就像一個圍城,資本方動輒掏出數億資金大膽試水,而身在其中的院長們卻苦不堪言。
公立醫院病了
張平過早謝頂了。六年前,他開始擔任某三甲醫院院長,隨后在醫院進行了一系列阻力重重的改革,改革的目的之一,就是減少醫院的跑冒滴漏,降低醫院虧損率。2010年,該院的總收入為17億左右,拿到政府撥款5000多萬,“收支剛剛持平,”張平說,虧損率為3%左右。
這看起來有點奇怪,三甲醫院平均110%~120%的住院率意味著醫院是絕對的賣方市場,可是,根據張平掌握的同行情況,如果在收入中去除政府的撥款,幾乎所有公立三甲醫院都處于虧損狀態。
張平所在醫院位于北京繁華的市中心,衣著光鮮的人士在旁邊的高檔百貨大樓里購買各類奢侈品。醫院里,卻完全是另外一幅景象。由于病人過多,住院部的樓道里塞滿了臨時病床,一些輸液的病人斜斜地靠墻而坐,來自農村的患者蹲在鼓囊囊的包袱上,這一切讓醫院看起來像一個骯臟雜亂的火車站。
醫院似乎成了中國最繁忙的地方之一。大部分醫生都頗為疲憊,有的醫生為了避免下午犯困,午飯都不敢吃飽。門診醫生一上午要問診幾十個病人。
另一方面,中國的醫患矛盾又日益突出。今年3月23日,一名患者捅死了哈爾濱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年僅28歲的醫生王浩。在隨后的網絡調查中,超過六成的網民卻為王浩之死歡欣鼓舞。
伴隨負面形象的是醫生低廉的陽光收入。北京某三甲醫院的一位年輕醫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每月的收入只有2000多元,上一次夜班補貼20元,“我上完夜班就熬到天亮,等著公交車開始運營,20塊錢根本不夠打車”。
張平稱,他所在醫院員工平均年薪達到了17萬左右,而主任醫師平均為40多萬,“你最好匿名,因為我們醫院比同行高了不少,曝光了又要挨罵”。
在美國,醫保基金支付給醫院資金總額的70%用來作為醫生的收入,另有15%用于藥品流通,余下的15%則用于醫院的運行。而在中國,只有30%的醫院收入用來給醫生發薪水。
由于醫生的合法收入過低,通過過度診療補償其收入至合理水平,成為了潛規則。“患者和醫保要負擔整個藥品的費用,而醫生的回扣只占了一小部分,醫生為了獲取一塊錢的收入,可能要給患者開十塊錢甚至更多不必要的藥,很不經濟。”張平說。
2010年,張平通過該院的醫療信息系統發現,一位外科醫生開出的某藥品的數量,是其他同科室醫生平均水平的28倍。而且,上述藥品并非必需藥品,“最終我們取消了該藥品生產廠家的供應資格”。但是,在國內絕大部分公立醫院,并未應用這樣的信息系統,因此,醫生們的過度醫療行為很難得到應有的監督。
民營醫院只是改變了藥物采購制度,就規避了這個問題。在云南,民營醫院幾乎都是直接從廠家采購藥品,斷絕了醫生收受回扣的通路,很多藥品的實際采購成本比公立醫院低了40%左右。
虧損背后
由此而來的疑問是,在中國,既然病人如此之多,醫生的人力成本又如此之低,為什么公立醫院普遍虧損?
張平的理由是價格管制。其中,包括胃腸外科、兒科在內的大部分科室,傳統醫療項目比較多,其價格多在上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確定,并未計入人力和物耗成本,在通貨膨脹、物價飛漲的20年間,上述手術現在做一個賠一個。
比如,某三甲醫院闌尾炎手術的費用為234元。做一臺這樣的手術需要8個醫護人員工作一兩個小時,平均一個人一小時的酬勞還不到30元。而新項目比較多的一些科室,比如眼科手術,手術半小時,手術總費用能達到2000元。
兒科主任曾經多次找到張平,兒科病人實在太多,希望能增加病床數,被張平拒絕了,“賠不起了,并非兒科不重要,但是從維持醫院運營角度考量,我們也沒辦法”。
醫療服務項目收費價格過低已經成為了業內共識,提高其價格也早已被官方提上了日程,卻一直未能啟動。多位衛生系統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原因在于,目前中國醫患矛盾突出,提高價格會“引起民憤”。此外,公立醫院的財務制度普遍落后,意味著各項醫療服務的真實成本很難獲取,價格到底該提多少并未取得一致。
張平認為,中國醫藥行業流通人數過多,高昂的人力成本最終通過醫生的“一支筆”來埋單。這一人數目前達到400萬人之巨,張認為,或許其中360萬都可以砍掉。
不過,亦有投資界人士認為,公立醫院之所以虧損,還在于其事業單位身份,導致其管理效率低下,人力資源構成不合理,冗員過多。他曾經去十幾家三甲醫院調研,“普遍的冗員比例達到了20%左右”。
中國醫院協會副秘書長莊一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2000年到2009年的綜合數據顯示,中國的醫護人員比例接近1:1,而在歐美發達國家,護士人數通常是醫生的2~6倍左右。這意味著,在中國的醫院,很多本該由護士和助理醫師承擔的專業門檻較低的工作,卻由中高級別的醫生來承擔了,而后者的人力成本要高得多,這種醫護比例扭曲的現象在三甲醫院尤甚。
不過,即便在現有的人力資源構成之下,包括朱忠遠在內的多位投資醫療行業的資本界人士均認為,三甲醫院的利潤率達到20%~30%并不困難,而公立醫院的“普遍虧損”不過是因為其財務體系太不透明。景林資本董事總經理朱忠遠亦有感觸,他舉例說,曾有一家國企所屬醫院一直處于虧損狀態,但是,在規范了財務制度、改善了內部管理之后,醫院隨后就盈利了。
非營利性醫院如何營利
樂觀的投資人已經開始行動了。
在云南省昆明市,隨意在街道上散步,一個小時內能看到三四家民營醫院,他們大多數都是非營利性醫院。不過,多位衛生系統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些非營利性醫院其實是“真賺錢的”。
中國醫院協會一位負責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北京可能只有一家真正的非營利性醫院,就是王菲夫婦投資興建的北京嫣然天使兒童醫院,“其他多數民營醫院都是掛著非營利的幌子享受政策優惠,私下卻通過種種方式分紅”。
“非營利性醫院”可謂名利雙豐收。首先,非營利性醫院更容易獲得患者好感,“本來大家就覺得看病貴,你又聲稱自己是營利性的,那就更沒病人來了”,上述醫院協會負責人說。
其次,非營利性醫院享受了免稅待遇。按照業內測算,營利性民營醫院所要上繳的稅收大約占到醫院總收入的8%左右。而一般的民營醫院運行6~7年才能正常運營,10年左右才會有20%~25%的純利潤,“賺錢都這么難,哪里有余錢交稅?!”上述醫院協會負責人反問。
在昆明,非營利性醫院能夠按照零收益的出讓價拿到土地或者申請劃撥用地。云南某非營利性民營醫院院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她以每畝300萬元的價格拿到了一塊土地作為醫院新址,而旁邊按照市場價招拍掛的土地價格為每畝600萬元左右。
但是,由于興建新醫院吸引了來自資本方2億多元的投資,而按照規定,非營利性醫院每年的結余不能分紅,只能投入醫院作為發展基金。所以她要想回報投資人,必須通過灰色手段給投資人分紅。
云南某民營醫院協會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可行的手段之一是,在做賬時“大幅提高”員工和管理層的工資,“這樣的話就可以實現分紅。”
另外一種在民營非營利性醫院中,比較常用的手段則是“關聯交易”,把本該發生在醫院的利潤向上游環節轉移。
2003年,江蘇宿遷開始了公立醫院改革,國有上市公司南京金陵藥業集團、南京市鼓樓醫院、宿遷市人民政府一起成為了宿遷人民醫院的三個股東。改制后,該民醫院為非營利性醫院。南京金陵藥業集團不能分紅。不過,據《華夏時報》報道,金陵藥業集團通過負責醫療設備維護、管理宿遷人民醫院的物業,以及承擔醫院的藥品采購業務等方式,部分收回了投資。
云南省衛生廳原廳長陳覺民認為,不管是非營利性還是營利性醫院,投資人來投資不是扶貧也不是做慈善,總是希望能夠獲取回報,只是方式不一樣,投資營利性醫療機構是想通過醫院本身賺錢,投資非營利性醫療機構是想通過與相關的上下游產業收回投資,“沒什么好稀奇的”。
(應受訪人要求,張平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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