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出殯后，家中貼的挽聯。 （陳露/圖）

　　時隔四年，這個熟諳《資本論》和《三國演義》的男人再次殺死了自己的親人。上一次是嫂子，這一次是親生父母。

　　上一次慘案發生后，他在司法部門和家庭間被“推來推去”，直至悲劇再度降臨。

　　法律機器再次啟動，留下的危機卻依然沒有解除。這一切，真的無法避免嗎？

　　村里的“帥小伙”、吉他彈得好、腦瓜子聰明；精神病、殺死嫂子、四年牢獄、弒父殺母——這些關鍵詞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錯位又真實。

　　陜西省渭南市故市鎮扁家村的田間地頭，中年男人李勇就那么站著。他的左手邊是一座墳，新的；右手邊是另外一座墳，有些年頭。

　　這墳墓里是他的父母，右手邊的墳頭是他的前妻。

　　這兩個墳頭，全是弟弟帶給李勇的。弟弟叫李寧，43歲，是開頭描述的那個人。

　　“我媽老打電話說:活不了了”

　　11月21日上午十點，母親抱著一床新被子走進了對門大兒子李勇家，把這床新被子暫時寄放在這里，轉身就走了。留母親吃飯、留宿，基本沒有成功過，“她很怕三弟（指李寧）罵她”。

　　大兒媳婦看著母親走進了對面的家。她根本想不到，這是她最后一次看見母親的背影。她也成為家里最后一個跟母親說話的人。

　　十二點，李勇去父母家捶門，依然緊鎖，屋內沒有任何回應。他跑到窗戶處往里扒著看，父親母親的床上只有空蚊帳，沒有人。大兒媳婦從門縫里往里瞅，“暖瓶都碎了”。李勇跑到后院，看到李寧在刨土挖坑，“你挖坑做什么？”李寧回答“我埋糞嘞”，然后扔下鋤頭就跑。

　　走進院內，李勇看到：父親和母親倒在地上，中間還有一攤長長的血跡。地上是碎成渣的暖瓶，廚房的桌子上放著母親剛剛做好的炒菜花。當地習俗，人們一天只吃兩頓飯，第一頓是上午九十點；第二頓是下午三四點。這是母親給李寧做的當天第一頓飯。

　　11月27日，站在被稱為作案現場的家中，二哥李紅試圖還原當時發生的一幕：父親喜歡早起泡茶，一定會燒開水。李寧應該是打碎了父親的暖壺，被父親罵；李寧遂開始打父親。在廚房剛做好飯的母親聞聲出來拉架，一起遭殃。

　　現在的家中，父親母親當時的血跡還在，李寧挖了近半米深的坑依然沒有埋上。中間橫著一張原來三姐做美容時的按摩床。“當時法醫做尸檢用的”，旁邊是父親母親當時穿在身上的棉襖棉褲，散落一地。

　　慘劇發生前，幾個子女都曾收到母親發出的危險信息。

　　“我媽前一晚給我打電話，說她活不長了。”二姐李燕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她提出讓母親搬到她家住，“我媽說先給李寧做點飯”。

　　二哥李紅得到的信息更頻繁。作為六兄弟姐妹中唯一一個走出農村的人，他得到母親更多的倚重。“我媽老打電話說：活不了了，還告訴我一定別回去。”

　　43年前，李寧出生在這個家庭里。他上面已經有兩個哥哥、三個姐姐。作為最小的孩子，李寧是被“寵大的”。近一米八的大個，是兄弟三人中“長得最好看的”；干裝修期間，別人搞不定的活，他都干得好。他還有音樂天分，吉他彈得像模像樣。

　　經眾人口中交叉佐證，李寧“腦子開始出問題”是在婚后兩年，他的大棚西瓜事業失敗，貸款的一萬塊全部賠進去。這對他打擊很大。再一年，妻子主動和他提出離婚。結婚三年多，兩人一直沒有生育。

　　此后，李寧開始愛抽煙、不干活，想得多，“他胡懷疑，你進他屋子，他不在，他就覺得你要害他；或者拿走他的東西”。母親曾試圖讓李紅帶李寧去醫院看看，被李寧拒絕了。

　　殺害父母，距離他上一次殺人，僅過去四年。四年前，他用石頭砸死了自己的嫂子，為此入獄服刑。

　　今年7月7日，李寧回到家中。四個月后，他殺死了父親母親。

　　之后，他霸占了父親的床，并在每層被褥之間都放了幾把大小不一的菜刀。床頭放置著鋤頭、斧頭、耙子。

　　為何監獄為他減刑？

　　2015年11月21日那天，十里八村來了很多人，甚至平時得繞開走的一個個大水洼，也被人群蓋住看不見了。

　　渭南市臨渭區公安分局出動了100多個警察搜捕李寧。每個警察需要配備一個識路的村民當向導，那一百多個向導，一下子就從人群里自告奮勇地站出來了。抓捕用了三天時間。

　　而這三天，儼然成為全村人的噩夢。家家戶戶都大門緊閉。有的老人連白天都不敢上廁所，把尿桶拿到屋里；多戶有孩子的家長帶著孩子暫避在外。平時三兩坐在門前聊天曬太陽的身影全都不見了，門前成垛的玉米無人晾曬。“如果再逮不住李寧，村里就要只剩下空房子了。”

　　事實上，2015年7月7日李寧回來后，村里人就開始躲著他走。

　　臨渭區人民法院當年的刑事判決書已經在官方網站上公開。李寧這樣形容2011年7月7日這一天的事情，“……她一邊摘（黃花菜）一邊說我，嫌我不干活，老要煙，我就和我嫂子罵開了，后來我就從水渠邊上拾了一塊水泥塊從側邊朝她頭上砸了兩下，她倒在地上后我就回我父母家了，之后回到了我住的屋，之后被帶到了故市派出所”。

　　自此，李寧開始了被家人和司法機關推來推去、直至弒父殺母的人生道路。

　　一位親屬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四年前李寧被抓后，檢察機關曾給家里打過電話，因李寧患有慢性精神分裂癥，打算將其放回家中，被家里人拒絕。這一說法未獲當地檢察機關證實。

　　在那份判決書中，法院裁定李寧“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五年”。之所以判決如此之輕的主要原因，是陜西司法精神醫學鑒定中心的鑒定意見書：李寧患有慢性精神分裂癥，涉嫌作案時“有部分刑事責任能力”。

　　而所有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的家人均表示，并未接到過這份判決書，甚至都沒有看過。自然，他們也錯失了認為法院判決不公，提起抗訴的時機。

　　2015年6月2日，李寧又突然被裁定減刑一年，于7月7日出獄。

　　在李寧的減刑裁定書上，他服刑的華山監獄提出：罪犯李寧服刑期間“確有悔改表現。具體事實：該犯在服刑期間能遵守監規紀律，服從管教，積極參加政治、文化、技術學習，成績優良，勞動中服從分配，計分考核中得積極10個”。故被減刑，提前釋放。

　　其間，李家人多次收到“政府”打來的電話——他們并不能分辨政府、法院、監獄的區別：需在7月7日接李寧回家。每一個家人都拒絕接李寧回來。李勇和李紅干脆認為，殺了人卻四年就被放了，這是“政府的失職”。以幾個家庭的經濟狀況，把李寧送去精神病院，幾近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使命。

　　拒絕無效。7月7日，故市鎮司法部門工作人員彭飛陪同監獄工作人員一起把李寧送回家中。

　　彭飛對南方周末記者轉述監獄方當時的“苦惱”：李寧減刑一年后屬于刑滿釋放，“正常應該是他的家人去接他，否則監獄就得親自把他送回來，要不監獄再關押他，屬于犯法”。

　　當天在李寧家負責對接的扁家村村委會主任吳國寶回憶，他只問了監獄工作人員一個問題：李寧在監獄是否還犯過病？對方回答：“沒再犯過”，稍后，補了一句：“沒太再犯過”。

　　獄方停留不到半個小時就匆匆離去。吳國寶送別他們轉身進屋，忍不住叮囑李寧幾句，“你爸媽都七十多歲了，你這次回來要安分守己、好好生產……”，話未說完，李寧突然站起來，走出了屋，“當時皮笑肉不笑”。吳感覺，“他還是不太正常”。

　　二哥李紅則直接認為監獄的減刑裁定書上說的是“假話”。李寧回來后，他曾親自問過李寧在監獄表現如何，李寧回答，“我一直沒病，我就是故意裝的，讓別人以為我有病，他們就把我放回來了”。甚至他還引用了《三國演義》的例子，“《三國演義》里有些人一裝裝十幾年，我還不能裝一段時間？”

　　李紅認為，李寧被放的真正原因在于，李寧裝病，“比較麻煩，就給放了”。

　　李寧在監獄的表現究竟如何？南方周末記者聯系華山監獄采訪，被告知需有陜西省監獄管理局的同意手續；而陜西省監獄管理局辦公室回以“你去問他們村里人吧”和“不清楚哪個部門負責”。

　　把李寧鑒定為慢性精神分裂癥的陜西司法精神醫學鑒定中心亦拒絕了采訪。

　　“這個家門再也不會向他敞開”

　　四年前，前妻的后事花銷三萬，李勇至今還有七千余塊沒還上。

　　11月25日深夜，他現在的妻子做了一個夢。在夢里，她看見婆婆捂著頭從對門往自己家里走，血一直往外嘩嘩地流。妻子在夢里叫起來，李勇被嚇到，搖醒了她。夫妻二人在深夜里相對流淚。

　　這天白天，李勇被叫去談話，帶回了一個“好消息”：區里和鎮上民政部門將補助他們家三四千塊錢，讓他十天后去拿錢。故市鎮一名負責人稱，“這是鎮民政辦按照國家有關救濟政策通過民政局申請辦理的”。

　　李紅則竭力想證明李寧是在裝病。四年前，他曾被臨渭區公安分局叫去問話。“那時我就跟警察多次說，‘他的精神病是裝的，如果再把他放了，他還會殺人’。”如今，一語成讖。

　　他曾帶著李寧在渭南市干過幾年裝修。其間，他覺得自己的弟弟跟別的農民“不一樣”。“整宿整宿地看書，你知道他看啥書嗎？《資本論》！”他認定李寧殺人時“沒有瘋”。如果“政府”不放回李寧，將其重判，父親母親的悲劇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李寧再次出獄，弒父殺母一事在當地政法圈子里引起了震動。渭南市政法委已過問此案。市中法一名工作人員對南方周末記者形容，“朋友圈里那幾天都是關于這件事的信息”。

　　當時從監獄手中接收李寧的彭飛認為，此事的根源在于“政府對于有精神病問題的‘隱患分子’，沒有免費治療的相關政策”。

　　在他的工作經歷中，也曾遇到另一個精神病患者傷人事件。該名精神病患者監護人已離世，當地村委會通過轉租其承包的土地，并提前收租，用收到的租金送其去精神病醫院進行了治療。

　　中國首位司法精神鑒定專業博士、中南大學湘雅二醫院司法精神病鑒定中心主任王小平透露，在司法精神鑒定的實際操作中，慢性精神分裂癥“占一部分”比例，相較急性精神分裂癥略少一點。但其造成的危害不容小覷。

　　民法通則、精神衛生法均規定，作為監護人，對李寧這樣的精神病人具有監護的職責。但均非強制性規定。精神衛生法第三十條規定，“精神障礙的住院治療實行自愿原則”；三十一條規定，“監護人應當對在家居住的患者做好看護管理”。

　　“目前我國的管理體制是不完善的，我們沒有一個協作管理體制。為什么李寧能被放出來？出來后放到哪里去？”王小平說，“對李寧這類特殊人群，目前沒有對應的一個獨立系統。‘放到醫院，醫院也有點困難；放到社會，社會也有點困難’。所以大部分只能是家里來管，而大部分受害人都是家里人”。

　　李寧目前處于刑拘階段，還未被正式批捕。家人們一致斷定，如果他此次再被放出，必定會殺更多的人，而且，一定是家里人為先。

　　如果李寧再被判定為精神病，只被判幾年怎么辦？二姐李燕回答：“這次一定不能再讓他回來了。”

　　她重復了多次。“這個家門再也不會向他敞開。”

　　“我恨死了！”李勇說。這個被自己的親弟弟殺死前妻，又殺死父母的男人，說這句話時雙眼瞪得很圓。“如果再只是判幾年，我就可以殺他了。我不害怕了，我都沒有父母了。”

　　李寧被抓兩天后，父母出殯。家門口貼上了一幅挽聯。上聯是“逆子傷害父母命”；下聯為“雙虎持柩送墳園”。橫批：“云消霧散”。